“致金爷爷:请原谅我向您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——请让我离开我的女儿吧。抚养她让我感到身心俱疲,破碎的家中如今只有我一人,究竟该怎样,才能让我们都从这残酷的命运中解脱?如果可以的话,我真希望她不曾降生于这个世上……”寄到茶馆的信件中有类似的情况并不鲜见,不过对于不同的人,他们的要求是不同的,而这封信则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:换作是其他人,一定会是孩子要求离开母亲,却很少会有母亲要求离开孩子的。
这样的信件内容,自然会引起他人的注意。因为身体原因,爷爷并不打算参与这次的回信,这封信被全权交给了两个孩子。陌漓把信的内容读了一遍又一遍,他始终不理解这位母亲的用意:如果是因为女儿过于叛逆的话,自己离开不就可以了吗?如果是其他原因的话,似乎也什么能够让她如此烦恼的……少年将目光转向欣灵,此时的少女正在思索这位母亲苦苦哀求的原因。是因为身体,因为感情,还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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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欣灵姐,我们……”可是一提到解决问题的时候,陌漓却犹豫了。对欣灵而言,母亲带给她的是心中难以抚平的伤痛。他们或许可以选择放弃,但爷爷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人。因此,作为信使,他们也必须履行职责。
“还是要去的,不是吗?”欣灵淡淡地吐出一句话。
陌漓没有回应,但他已经明白了欣灵的意思——她答应了。
“爷爷,我们要出门几天,食材都够,您可以放心待在家里了!”此时尚且是初春,天气在逐渐变暖,但外面的冰雪还尚未完全消融。不过至少,外出的时候不必担心爷爷的处境了。若是一味地瞻前顾后,患得患失,最后只能是一事无成。
也许欣灵和陌漓并没有意识到,茶馆的名声其实不只是在忘忧镇响亮,邻近的十几个村镇都知道这里。大概十几年前,这里偶尔会有一些访客,他们便是从临近的村镇慕名前来的。不过那时出名的是茶水,现在则是信件更胜一筹。
最近几年,临近村镇的发展要比忘忧镇好得多,基础设施建设也更好。再次来到这些曾经跟随爷爷一起走过的村镇,原本对这些地方都很熟悉的欣灵也有了些许生疏感。逐渐建起的高楼,翻新的居民楼,还有拓宽的道路,过往的记忆似乎真的成为了过往。循着信封上给出的地址,两人来到一幢居民楼前。这幢楼建起的年代似乎比较早,外墙上脱落的油漆便是被时间侵蚀的证明。此时此景,欣灵想到了父母生前居住的那栋楼。当然,这样的情绪波动只存在于心里,情绪上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波动。
“求求你,求求你了……”正在迟疑时,一阵哭泣声从楼上传了出来。这是个女人的声音,那哭声听上去相当悲恸,“为什么……要如此对待你的妈妈……”不会错的,这就是寄信过来的那位母亲。循着声音,两人来到这栋楼的三楼,见到的却是正无助地坐在门口哭泣的母亲。
“请问,您是——”
“求求你们了,救救我,救救我,让我离开这个家吧,”见到陌漓,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,满脸泪水地仰面恳求着,“让我离开她,离开她好吗……”难以想象,一位母亲竟会低声下气地向素不相识的路人提出这样的请求。
“已经……走投无路了吗?”少年忍不住想道。
“请您先冷静一下,”欣灵则蹲下身握住她的双手,“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吗?”
““请带我走,带我走吧……”这位母亲似乎全然没有听她的话,只是在喃喃自语着。
“妈妈,你在外面吗?”一个尚显稚嫩的声音从屋内传来。陌漓这时才注意到,大门并没有关上,而为了一探究竟,他麻烦欣灵先让这位母亲坐在一旁的台阶上,然后打开大门,见到的却是一副超乎他想象的情景:一位比他们年龄要小一些的女孩背对着他们坐在轮椅上,面朝阳台,尽管听到了外面有人进来,她也没有转身,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。陌漓凑过去,这才发现女孩的眼睛看不见。虽然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,但面对自己的骨肉遭受这般“折磨”,想必她也一定难以接受。而这份看似天真的请求,大概就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吧。
“是妈妈吗?”听见陌漓的脚步声,女孩好奇地问道,但她却并没有伸出手去试探。
“不是哦。”陌漓开口道。少年的声音一下子就告诉了女孩答案。
“那……妈妈在哪里?”女孩的声音仿佛要哭出来了。此时的母亲正在被欣灵安慰着,而面对女孩的提问,陌漓却根本无法回答。或许正是因为女孩的遭遇,才会让她如此依赖母亲,但母亲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,她将自己视作这一切的导火索。
“妈妈在和一个姐姐说话呢。”少年告诉小姑娘。
“哦……”女孩应了一声,不再和陌漓说话。对她而言,没有光亮的世界一定很痛苦,想要看到的,只能勉强地用双手去触碰,用耳朵去倾听,却看不清它的样貌。
回到外面,欣灵正在尽可能地安慰这位情绪崩溃的母亲,但她一直在抽泣,这让欣灵也一时有些为难。碰巧陌漓出来,少年见到了这副情景,很难不对这位单亲母亲产生同情。“你见过屋里的女孩了吗?”少女眨眨眼向他问道。
“嗯,她坐在轮椅上,眼睛似乎看不见,”陌漓告诉欣灵,“虽然很苦,但不知道这位母亲究竟在因何哭泣。”似乎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肯说,欣灵和陌漓一筹莫展。
“那她的女儿有提到什么吗?”欣灵又问。
“没有,”陌漓叹口气说,“她似乎很警惕,一直在问妈妈的事。”
“还是先让她们平复心情吧,”欣灵想了想说,“这样也方便询问。”
两个小时后,这位母亲才将两人请进屋。让人感到意外的是,哭了这么久,邻居却一点反应也没有。正在陌漓疑惑时,母亲为两位远客斟上了茶水。
“邻居们几年前就都搬走了,”她一边斟茶一边说,“因为我哭闹得太厉害,没有人愿意和我们做邻居。”说到这里,她的脸上还会露出些许羞涩,似乎不愿和人提起这件事。
“我们是五年前搬来这座小镇的。那时我刚刚失去自己的伴侣,来到这里其实就是为了逃避过去。而且,那时孩子虽然也不能走路,但至少眼睛还是能够看得见的。然而,就在三年前的一个暑假,女儿有一天在外面玩耍时,哭着跑回来对我说,她什么都看不见了。我连忙带她去了医院,医生说是眼睛里进了异物破坏了眼球,而且无法修复……”说到此处,她似乎又要哭出来,但最后并没有哭,只是脸上写满了难过。
“康复出院后,为了避免她因为眼睛被人嘲笑,我给她买了眼罩,用来挡住那双异样的眼睛。但似乎也是因为这件事,后来她就性情大变,对我呼来喝去……虽然不会对我恶语相向,但每每听到她的声音,我便有一种仿佛全身瘫软的感觉,害怕听到她的声音……”陌漓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,虽然两人是母女,但彼此间完全没有交流,甚至女儿的一部分生活起居是不需要母亲打理的。就算有,也有方法传递消息,陌漓是这样猜测的。具体该怎么做,他其实也不知道。但是,现在的境况对两人来说无疑都是不利的。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女儿需要人来照顾,而失去了伴侣的母亲不能再失去她的女儿。
也许,两人之间还是有办法化解矛盾的。不过,可能在母亲看来,自己才是那个累赘:女儿失去父亲的时候,女儿失去双眼的时候,她都什么也做不了。大概是因为憎恨自己的无能,她才会做出那样过激的举动吧,陌漓心想。
来自家庭的这份名为“爱”的情愫,真正要表达起来却是相当不易。有时,久别重逢的父母想要给予爱,但经过长期的分别,孩子表现出的却是生疏和抗拒,让他们原本的心意最后适得其反;有时,父母想要表达关心,但苦于知识的浅薄,最后只得举起已经习惯了的棍棒;有时,父母无法在精神上给予慰藉,便将礼物作为心意的载体送给孩子,但换来的则是孩子的冷漠以及溺爱……来自不同层次的人们的信陌漓都读过,因此他能够理解这位崩溃的母亲。他也曾经不满过自己的家庭,但在自己的去留上,父母做出了由他自己来选择的决定,也不禁让他感叹,父母其实还是很开明的。虽然也有过回家的想法,但两年之约已定,他一定要在这里完成属于自己的历练,进而踏上崭新的道路。而多年之后再回过头来看父母的这个决定,他一定会对此感激不尽。因为,身在茶馆的时光将他拉出了低谷。
“你对妈妈的印象是怎样的?”既然不能在一起商量,那就两个人分开调解,这便是两人想出的办法,由欣灵来调解母亲,陌漓则调解女儿。为了弄清楚母亲在女儿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形象,思来想去后陌漓问道。
虽然两次谈话的间隔很久,不过女儿似乎对此并不介意。“妈妈是个坚强的人,是个温柔的人。我的腿生来就不能走路,但妈妈不曾抛弃我,还耐心地照顾着我。那时爸爸也在,一家人倒也算其乐融融。后来爸爸去世了,妈妈也很少哭了,当我因为想念爸爸而难过的时候,妈妈会想办法安慰我,即使自己也非常难过。后来我的眼睛看不见了,妈妈就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击垮了一样,变得爱哭了,变得脆弱了,全然没有了从前的坚强。我也很难过,也不想继续让妈妈受苦,但我的身体动弹不得,也只能让妈妈帮忙。家里穷,也没法请人照顾……”陌漓本以为这是个蛮横任性的孩子,结果他错了。这个女孩的身上散发着坚强和温柔的气质,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感。她的这种成长,大概也是受家庭所迫吧。
“那,你为什么不肯和妈妈交流呢?”陌漓试探性地问道。即使爷爷曾经告诉过他,询问时一定要多加小心,因为你的问题很有可能会戳到他人的痛处。
“其实我和妈妈一直都在交流,”女儿回答,“但是从我失明起,有时仅仅是一些简单的要求,妈妈也会哭个不停。最严重的时候,仅仅是呼唤她都会哭出来。我不想让妈妈哭,但却也毫无办法。可能妈妈觉得,不和我交流就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吧。”原来女儿一直都是明白的,但心结在母亲这边,想要恢复母女关系,就只能由欣灵来想办法。
“那,你有什么想对妈妈说的吗?”少年继续问道。表面上两个人只是在做简单的问答,而实际上陌漓已经悄悄地把女儿的话全部用笔记了下来。相应地,欣灵也是这样做的。而这句最真心的话,是他们一定要传达到的。
“妈妈,我希望,您能够再爱我一次,再爱一次现在的我。”
读到这些文字时,母亲的眼中已是热泪盈眶。大概是这些文字,唤起了她的那些温馨的记忆吧。陌漓忽然想起一句话,忆苦思甜,方能体会真正的幸福。当然,这句话不是说给这位母亲的,而更像是说给他和欣灵的。
“事情的进展似乎很顺利嘛。”回到茶馆,这是爷爷和他们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。
“难道说,爷爷您都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了吗?”陌漓对爷爷的判断感到惊讶。
“并没有,”爷爷笑着捋了捋胡子,现在只有爷爷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这样做,“而是因为我相信你们,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做到的。”此时陌漓忽然想起了之前爷爷让他们分别去写信的事,有没有可能,爷爷其实是想要把他和欣灵培养成接班人呢?
不过,他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去问。有些话如果直接说出口,会是很伤人的。